冷骨三千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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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无可风告】长明将烬

· ⚠️主要人物死亡预警,情节虐向预警

· ❗结局be或者he取向,各位自由心证,自由心证。

· 文中涉及的地点,时间和人物可能和史实有出入,请勿深究。









*

今年冬天格外冷。


如果在长安,大抵感受不到这凛然萧索,入目是灯火万千,昂首是蓬勃天穹囚于一城,恍然间似拥揽天地,抱含风雪,倾城的奢华繁闹,如今想来,却容不下几个不畏凌冽的孤者。


苏无名有时竟也觉得自己算是个孤者了。


今年冬天还是在南州过,小城小县聚起的热闹总是分外亲切随和,没有那么阔大,却在苏无名心里扎了根,也年年盼着“爆竹声中一岁除”的光景。他轻点着脑袋于窗中窥探,恰见落雪艳梅,于一片白惨惨的小小荒园里兀自鲜活。


“兔园标物序,惊时最是梅……”他定定看着那梅,手中的笔滚落墨汁,溅上了衣摆而后匿进藏青的布料。苏无名不察,还是愣着向外瞧,直到一声叹息,惊了园中寒梅抖落几片碎雪。


“苏无名——”屋中并未掌灯,只借着灰蓝的天光,从阴影里踱步出一高挑英朗的青年来。他有几分冷峻,望过来时又不禁舒展眉目,却还是嗔怪:“仔细你的衣服——师兄。”


青年顽劣一笑,就自顾自撩袍而坐。苏无名见着他反而讶然,轻悄悄转身,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:“卢凌风啊——你怎么来了?”


“我不是一直都在?”卢凌风挑眉。


“一直在吗?”


“一直在的。”


“我竟一时惊诧了——”


“你年纪不老,怎么也犯起糊涂。”卢凌风柔下声音,在阴影里轻缓地笑了,“说起来竟快到新年了,你不给我压岁钱?”


苏无名眨眨眼,是真的惊异了:“中郎将,你今年贵庚啊?还要压岁钱?”


他拐着弯儿上扬的语气逗乐了坐榻上的人,卢凌风甚至笑得不住抖着双肩,发软的手洒了一桌茶水,苏无名难得见他开怀的样子,于是也不恼,只看着他晕在一片灰蓝中的脸,从眉到鼻,从唇到眸,一寸寸刻印过去,似乎也就烙在心里。


“中郎将如果真想要,苏某肯定是要给的。”苏无名轻声说,“要给你个最大的,”


“你说的——可别反悔。”青年利落地起身,也伸头向外瞅了一瞅,一片白茫茫晃了眼,于是翻身靠在窗边,“我离南州已久,也不知这里如今是怎样光景——苏无名,你不做东邀我逛一逛南川?”


“好,好,都依你。”苏无名试探着靠近几步,目光又游离向窗外——满天又飘起亮银银的鹅毛大雪,梅已无踪,雪地无痕,天顶无波,一片窒恐压迫苏无名的胸口,那无垠绵亘的苍白仿佛裹藏着阴谋,无端令人焦躁,急促,无措,他打了个寒颤,眨眨眼便磕磕绊绊地抖着手去柜子里乱翻一气,期间还踩了小将军的脚。


“苏无名!”卢凌风不禁横眉倒竖,又困惑地去拉他,“你发什么疯?要找什么——”


“啊——”他于是在青年的询问中怔住了,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件半新的长袄。苏无名仍然抖着将那袄往卢凌风身上套:“冬天啊——小将军不冷吗?快穿上!快穿上!扶摇——”


冰冷的手划过卢凌风露出的皮肤,他看着长者手中那长袄微微出愣,半晌又抚平眉目,伸手轻轻按住苏无名颤抖的手,于是一切又静下来,不曾惊扰葬身泥土的银砂。


“我不冷。”他说,“我不冷。”


卢凌风身上也是冷的,尽是风尘仆仆的寒气,可他弯了眉眼,凛冬就都融进那双春光涟涟的眸子。


“苏无名,我们出去走走吧。我想看看这南州。”



*

如今的南州还是那个南州。繁华有余,在临近新年的关头更是喧闹而热气腾腾,冬日的湿寒已全然消散在街头巷尾的叫卖里,苏无名似乎久不见这热闹的场景,一时定在路口不知向哪走。


卢凌风觉得好笑,未等出口调笑,就听一人笑着问好:“这不是苏先生,好久不见了。”


两人一齐循声望去,原是冷籍和欧阳泉。他二人面色红润,一派喜气,同这人声鼎沸的南川融在一起。欧阳泉叉手做礼:“年关将近,先生还是同往年一样?不如出来同大家小聚——”


话未说完,冷籍便打断了他:“欧阳兄——苏先生不要介怀。”


苏无名只眨了眨眼:“无妨无妨。欧阳先生也是一片好意。”说罢几人相顾无言,便各自道别离去。


卢凌风歪着头看他,只觉得好笑:“这可不像你,好歹寒暄几句。”


“年岁渐长,便不想将时间空耗在无用的事上了。”


“这话可别让冷籍听见,不然他可要不乐意了。”卢凌风笑着露出半截虎牙,恍了苏无名一个趔趄。


街上热闹,摩肩接踵,然而苏无名还是发冷,他时不时转头看看卢凌风,又勾起手指去牵青年的手。小将军挑眉笑看过来,却也不说什么。短短一条街似乎没有尽头又似乎咫尺之遥,太短或太长,太慢或太快,不过生命之间,年岁之中,无可辩驳。


然而苏无名还是不满,时常妄想,贪恋丛生,年轻时狄公叹他慧极必伤,难以善终,又总笑骂他有为鬼为蜮之能而放不下暖日艳艳之怡,最后落得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地步,不去祸乱人间反以治世为愿,师父最后总以叹息做结,然后拍着苏无名的肩膀似问似答:“无名啊——倘若世道皆不如你所愿,你那颗包藏私欲的七窍玲珑心,当如何啊——”


当如何——


不过什么也做不了。


苏无名握紧卢凌风的手,继续往前走。


途中再次偶遇熟人,卢凌风乐得看长者疲麻应对,自己在一旁环臂而立。苏无名无奈地笑了笑,再次叉手做礼:“熊刺史,好久不见。”


“哎呀,苏先生客气了,真是好久不见了。”熊刺史也是满面红光,新年喜气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,他张了张嘴,似乎欲言又止,还是出了口,“苏先生啊,即使赋闲在家也可以时常出来走动走动啊——这不,好像喜君小姐和费老先生正在找你呢,似乎有事商量。”


“哦?喜君和老费?”卢凌风一挑眉,侧过头看苏无名,“好你个苏无名,连喜君和老费的面子都不给——我们不去寻他们吗?”


苏无名不答,只抖着指尖沉吟,对面的熊刺史罕见得耐心等他回话。


“不——”他叹出一个字节,“还是不去了——”


“义兄!——”


本就断断续续的话被一声呼喊划得支离破碎,苏无名于是一震,沉默地低下头。卢凌风倒是回望过去,就见喜君一身素色襦裙,拉着喘粗气的费鸡师一路小跑过来。她还是如当年,清丽婉约,仿如春风拂面。卢凌风笑着看她,尔后后退了一步,不再说话。


喜君皱着眉,面露哀戚。几人顿时沉默,费鸡师也不知从何开口,只能一起陷进沉默。


“义兄。”喜君先开口了,“今年……也不去吗?”


“去哪?”


“你知道的。”
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
“卢凌风——”喜君红着眼,声音有些颤抖,“腊月将尽,年关将至,今年——也不去祭拜他吗?”


苏无名神色凝滞一瞬,手抖得更厉害。他不敢偏头看喜君,更不敢昂首去看卢凌风。或许更怕看不见。


“你不去吗。”卢凌风反而先开口了,语气平和,仿佛在问过年吃什么馅儿的饺子,“你不去为我上墓吗?”


“你这是要我的命……”


苏无名兀地青白了脸,双目赤红,磕磕绊绊的话打着结往外挤:“要我的命吗?何尝不能给你?你还是在怪我吗?你一定在怪我……怪我……”


“苏无名!”费鸡师见状知道苏无名要不好,一手钳住他的手腕切脉,一面想说些什么,最后都涨红了脸憋在舌尖,终是无言以对。


卢凌风就在旁边看着他。青年的脸是煞白的,无血色,无悲喜,然而似乎又有凄苦从眉角渗出来,将他的死气弥漫了僵硬的活络,他只静静看着,最后只说出一句话。


“我不怪你。从来没有。”



*

苏无名同卢凌风过的最后一个新年,是在五年前。


彼时卢凌风已辞去大理寺少卿的官职,请愿前往边北支援战事。新帝继位,长安朝局诡谲,各方蠢蠢欲动,卢凌风夹在中间,无端受累,身心俱疲,也难以抉择,干脆献身战场,无所顾忌。而苏无名又被调任进京城,连带着费鸡师,喜君和薛环,都挤在京中一处不大的宅院。于是他北上之前特意同众人一起在长安过了最后一个安稳的新年。


入夜后有灯会,宵禁不设,路上行人络绎不绝,五彩的火光照亮半边如墨夜空,似天光璀璨,刺得人难以直视。


卢凌风拉着苏无名在人群里左窜右钻,好容易抱着两盏花灯挪到河边。细长蜿蜒的小河密密铺着红彤彤的灯,轻缓托向天际。青年将两盏灯送入河流,曲起手肘碰了碰苏无名,示意他同自己一起两手交握。


苏无名失笑:“中郎将何时也喜欢上这种仪式感了?”


“知道苏大人不信这些,就当陪我这个三岁小孩了。”卢凌风不恼,笑着催促,“快点——这还是喜君教我的。”


于是苏无名无奈摇头,也装模作样地握住双手,却偷觑着卢凌风,只见少年温润,不见将军硬朗,月牙白的衣衫似染一片火海,他此时定是暖的,灼热的,滚烫着苏无名的心,融化在寒冷的深冬。


“扶摇——你许的什么愿呢?”


听见问话,对方歪头一笑,斟酌了下还是开口:“嗯——告诉你也无妨吧——我许了三个愿——”


“一愿君日日年年常顺遂

二愿君常思常忆常欢喜

三愿君——”他顿了一下,转过眸子望向苏无名,而后珍重地将额头抵在交握的双手指节上,几近呢喃地轻语


“长命百岁,子孙满堂。”


苏无名自那日之后就开始后悔了。后悔没有听出卢凌风话里的决绝,后悔自己揪着那最后八个字不放,硬是和他吵了一架,一次道别最后竟是不欢而散。


后悔。然而无用。


不止一次,苏无名想卢凌风或许是打算赴身战场,为自己被欺骗与利用的前半生殉葬,又或许是以身报国以全少年志向,但不管是否如此,苏无名都不止一次地由衷希望他真的是死在边塞,死在战场,或许尸骨无存,没有马革裹尸的孤索,只如烟尘,埋在血与肉的泥土里。



*

边塞战事吃紧不过一时,大唐军队势如猛虎,很快清剿边乱,然而不等边军南归领赏,京中局势骤变。


先天二年七月,正值入暑,公主图谋叛逆,事败,遂奔逃入山寺,三日乃出,赐死于家。


彼时苏无名再次因牵涉两方斗法而被贬京外任幽州司马。只能于治所徒闻风声而无力也无心掺和,且正赶上州中凶杀案频起,他也只是每日坐立不安地心焦于卢凌风得知此事的光景。


然而也只无能为力。


后来见郭庄来信中说起才知卢凌风于前线负伤,听闻朝中巨变,不顾伤病、快马加鞭连夜赶回长安,求见新帝不成便跪于殿外,三天三夜,却只等来公主赐死家中的消息。于是大恸一场,一直卧病在床,浑浑噩噩。新帝不追究其鲁莽,赐金赏银以表边战功绩,特令居家调养,不必过问公务。


念信到此,苏无名几乎站不住身,他浑身冰冷,无异于置身隆冬寒天,手中的信似乎灼手,轻飘飘从指尖落到桌案上。


他又恍惚想起半年前的冬天。中郎将英姿飒爽,意气风发,将赴战场,他或许有担忧,有不安,甚至能说出“长命百岁,子孙满堂”的浑话,如今,脊骨摧折,人事尽非,满身病痛——


可小将军今年也才刚刚二十有六。


苏无名空泛的目光遥望着窗外,似乎有哪里在痛,又似乎全然麻木,屋内灯火如豆,橙光摇曳将熄未熄,盛夏的一室凄冷,简直像个笑话。


*

那之后苏无名常与卢凌风通信。两人不再提那场不欢而散的道别,只说着琐碎的寻常事以表慰藉与思念。


花鸟虫鱼,情景人事,无不入信。然而卢凌风的病似乎总没有好,于是苏无名索性让他来一趟幽州小居几日,也让费老神医一展神采。


卢凌风欣然应答。


然而——


*

“所以我是怎么死的呢?”


卢凌风坐在榻边,问躺在床上的苏无名。长者一愣,有些讶然:“你竟不记得吗?”


“不记得。也无所谓。”


“怎么会无所谓?”


“那还有什么所谓呢?”


“那得看你是怎么想的。”


“我没有想法。”


“那你怎会在这呢?”


“或许是因为你在这,我便来看看。”卢凌风静静地看他,“又或许,我只是你的幻想。”


“幻想啊……”苏无名恍然,两只眼皮止不住开始打架,他最后看了眼卢凌风,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。


“好梦。”卢凌风替他掖了掖被角,便走出了厢房。



·

苏无名在南州的住宅不大,却很空旷,平时并无下人打理,然而新年将至,喜君就遣几人来帮手将宅子稍作清理。来的人不多,一男一女,一天完工。


那壮实男人一边掸着浮灰,一边小声问:“哎——听说这屋子的主人是前任南州司马,如今辞官闲居在此,怎么没咋见他出过门啊——”


“嘘!你懂什么——”灰衣服的女子轻声呵了一句,“苏先生是狄公弟子,光在这南州就不知破了多少案子呢,没事别乱打听人家。”


男子挠了挠头,有些羞赧:“我只是有些好奇……这位先生总不出门,也不怕憋坏了……”


“唉,人家自有自己的伤心事,我们也说不了什么。”


“什么伤心事?”


女子见他誓不罢休的样子也有些无奈,于是一边扫地一边小声说:“原来苏先生身边总有个挺俊郎的青年跟着的。许多熟识的人总爱唤他‘中郎将’,我记得是叫卢凌风——我也是见过的,想来曾经也和先生一样在京城当官的。模样可俊,为人也热忱,别提多讨人喜欢了——”


“然后呢?”


“然后?然后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呀——苏先生离开南州后没多久就去幽州做了官,北方,可冷啦,听说那小将军就是在那边没的呀!”


“没了?”男子一时诧然,不知从何开口,只哽住一般闷着头看自己手中的鸡毛掸子。


灰衣女子见他似乎伤感起来了,不禁笑了笑:“你看看你,自己倒伤心起来了,干脆让我讲完嘛——”


“你说你说——”


“唉,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清楚,不过那卢小将军的身体打幽州那儿就不太好了,苏先生又醉心公事,稽查凶手自己也总要亲自去看的,结果大冬天追凶追到山里,恰遇大雪封山,彻底迷路在里面了——”女子压低了声音,她略微一顿,反让那男人焦急起来。


“然后呢?先生肯定是逢凶化吉了——”


女子叹了口气:“逢凶化吉呀——完全不能说是什么‘吉’呀……”


“那时候幽州官员无人敢上山找人,喜君小姐和薛环小哥本想跟着去,都被小卢先生打晕了扔给费神医了呀——”


“那他一个人——”


“是呀,就是他一个人。”


女子低下眉目,继续不紧不慢地扫地,然而只是觉得更冷,鼻头都酸涩起来,吸着气叹出最后一句话。


“最后,是苏先生拖着小将军冻僵的尸体从山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呀。”



*

苏无名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梦见卢凌风了。不是初见时的卢凌风,不是南州时的卢凌风,也不是自己未曾见的战场上或是跪在殿前一身血色的卢凌风——


而是雪山里,苍白的卢凌风。


那时自己也冻得僵硬而思绪混沌了,只看着青年咳嗽着扒开雪来到自己面前,他几乎与雪一色的面容激得苏无名破口大骂:“卢凌风!你他妈脑子呢!你进来干什么!——”


“苏无名!你他妈要不要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进山追凶!”卢凌风也骂了回去,直接让苏无名无话可说了。幽州司马理亏,心虚地抖了三抖:“我的错……这次是我心急,一脚踩进凶手的陷阱……”


卢凌风见不得他这样子,就握了握手,尽量缓和了语气:“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,我们只有等雪停了才能出山。”说着他解下身上的棉衣裹在苏无名身上。苏无名强打着精神制止他:“给我了你穿什么?”


听此卢凌风一愣,旋即笑起来:“你傻呀,我不知道多带些衣服上来吗?”说完又将苏无名身上的衣服裹紧了点,自己挡在他身外,将他环抱住。


“尽量别睡,陪我说说话吧。”


“说些什么呢?”苏无名撑开沉重的眼皮。


“长安我不想再去了,今天之后我就辞官。”


“那你想去哪?”


“幽州不好——太冷。南州就不错,适合养老。”卢凌风轻而抑制地笑了笑,“你可以向皇上——讨个南州司马,我还当你的私人参军——”


“不错的想法,那里熟人很多,生活应也不会单调……”苏无名尽量回应,却实在困乏,他恍惚间还听得几句话,却在意识的边界再专注不能,直直坠入黑暗。


再醒过来已经是次日早晨。空气冷而干,苏无名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,起身去唤卢凌风。


“卢凌风——”


无人应答。


“卢凌风?——扶摇——”


还是无人应答。苏无名怔愣了一下,后知后觉地伸手摇了摇青年的手。


冰冷的。僵硬的。


他俯下身去摸卢凌风的脸,只看到零星的冰霜,发青的皮肤,一双不会睁开的眼。这时候他才发现,小将军的衣衫早已满是刮痕,渗着丝丝缕缕的血色,有一条腿别扭地弯折,混进青年安稳的沉眠里,似乎没有伤痛之苦,这是具尸体,活着砌进躯壳,消解生命。


他死了。


苏无名不知道卢凌风死得是否痛苦,不知道青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。就像所有人也不知道苏无名是怎么把卢凌风的尸体背下山的。


没人知道,苏无名自己也不知道。他只是一刻不停地走,没有思绪地走。费鸡师说他一直走到现在,从没有停下来,从山腰走到山脚,从幽州走到南州,又从第一年走到第五年。


“你只是一直在走,不敢停下。”费鸡师一次给他诊完脉后,留下这么句话。


长者智慧令人惊叹。


苏无名其实并没有感到痛苦。只是仿佛空了一块,甚至流不出泪,连一篇诔文也写不出来,只任凭墨汁晕在纸上,最后将纸团在手里,愣看着烛火直到天明。


转机是在第一个初春。那时苏无名刚辞官抵达南州。熊刺史和罗长史设宴招待几人,喜君已经将卢凌风的事告知南州众人,然而设宴途中还是出了差错——罗长史弄错了人数,摆了七张椅子,上了七副碗筷。


众人于是愣着沉默下来。


熊刺史环顾一圈,话语哽在心头,最后只是默默将碗筷端走,一脚把椅子踢到一旁,一边强笑着说:“招待不周招待不周——”


而苏无名就是在这时突然哭起来的。他起初只突然酸了下鼻子,然后是几颗泪珠噼里啪啦骤然滚落,再之后是无可抑制的嚎啕痛哭。他几乎哭不出声音,只红彤了一张脸,两只手紧紧抓住费鸡师的衣袖,像是坠在崖边的危客,不敢松懈半分力气。


他哭了多久,屋内的人就陪了他多久。没有人说话,或许所有人都在哭泣,他也不知道了,只是哭着晕厥,又哭着醒来,也不知何时就在宅里的床榻上。



“原来我是被冻死的。”卢凌风见他睡醒,便环臂靠在他床边,有意打趣,“那你哭了几天?”


“可能三天,可能不止。”


“从那以后你就不常出门吗?”


苏无名不答,似乎是默认。


“你又何苦呢。”卢凌风叹了口气,坐得离他近了点,“我从没有怪你。”


“我知道你不会怪我。我只是在怪自己。”苏无名怪笑了一下,“那年你才二十六岁——”他长吸一口气,似乎在抑制什么


“如果你还活着,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了——可你走过了战场,走过了人心,却死在了一场大雪。”


“一场大雪。”苏无名又重复了一遍,似乎觉得可笑又荒诞,他牵起卢凌风的手,“一场大雪。因我而起的大雪——”


卢凌风仍然很平静,只握紧了手,面目苍白,甚至染不上火光的黄晕:“我会死,或许今天,或许明天,你也会死,或许今天,或许明天,我可能被淹死,被烧死,被刺死,你也可能被淹死,被烧死,被刺死。而我,不因人事,永远只做我应该做的事,而你,也一直在做你该做的事情,那句话叫什么来着——”他笑了笑继续说


“但知行好事,莫要问前程。”


苏无名看着他露出小小的虎牙尖,直觉这大概就是中郎将,也只能是他的小将军,赤诚,坦荡,不惧生死,不畏前路。


“那时你同我说了什么?”


“什么时候?”


苏无名滞了一瞬:“最后那一刻。”


听此卢凌风恍然,而后有些狡黠地笑了:“我当时说:‘子孙满堂’你若是不愿的话就算了,起码要做到‘长命百岁’吧——”他歪了歪头,那双眼还是闪着涟涟波光,似初见时,也似诀别。苏无名无声地笑了,冰凉的手稍稍回暖。


然而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,苏无名伸手描摹青年的眉眼,轻轻靠近,用唇悄然碰触他的额头,还是呢喃着问:“那你呢?你是神灵赐予我这不敬之人的魂灵,还是我病入膏肓的臆想?”


卢凌风舒展神情,他依然是冷的,却是突兀刺进冬日的炽热的冰棱,笑着延续进似梦似幻的余生。


“不知道——说不定,我才是那只做梦的蝴蝶。”








—END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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